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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炕上的丰满大娘小说的简单介绍

寻找小说《蒲柳人家》全文。

何满子觉得,他这个家,像个鸟笼,他好比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柳叶翠鸟;他又觉得,这个家像一只麦秆编成的蝈蝈篓儿,他好比被捉进篓里的小绿蝈蝈。

四面是柳枝篱笆,篱笆上爬满了豆角秧,豆角秧里还夹杂着喇叭花藤萝,像密封的四堵墙。墙里是一棵又一棵的杏树、桃树、山楂树、花红果子树,墙外是杨、柳、榆、槐、桑、枣、杜梨树,就好像给这四堵墙镶上两道铁框,打上两道紧箍。奶奶连巴掌大的地块也不空着,院子里还搭了几铺黄瓜架;而且不但占地,还要占天,累累连连的南瓜秧爬上了三间泥棚茅舍的屋顶,石磙子大的南瓜,横七竖八地躺在屋顶上,再长个儿,就该把屋顶压塌了。

天气越来越热,没有一丝风,小院子问得像扣上了笼屉。虽然葡萄架绿荫如盖,何满子又赤条精光,可是还阵阵出汗;他看了看拴在脚踝上的绳索,解也解不开,挣也挣不脱,急得满头冒火星子,汗下如雨。

忽然,隔墙花影动,从东篱笆上的豆角秧和喇叭花藤萝里,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儿,轻轻地叫了一声:“满子!”

何满子一抬头,原来是望日莲姑姑,救命星光临了。

“莲姑!”何满子一肚子委屈,好容易盼来了亲人,哇的一声哭了。

坐在外屋的一丈青大娘,听见哭声,扔下手里的牛拐骨,走了出来,问道:“满子,怎么啦?”

何满子一听奶奶的口气,明明是带着心疼的意味,于是便演出了他的拿手好戏,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篱墙外,一串脆笑,望日莲问道:“干娘,满子犯了多大的家规,披枷戴锁的打算刺配沧州呀?”

何满子哭得一声更比一声高。

“那个老杀千刀的,撞了黑煞,一进门就瞧着我们娘儿俩扎眼;打算先勒死小的,再逼死老的,好接那个口外的野娘儿们来占窝儿!”

一丈青大娘泼口大骂起何大学问。

北房东屋土炕上,发出一声虎啸,何大学问怒吼着冲出屋门。他光着膀子,赤着两脚,只穿一条肥大短裤,扎煞着根根松针似的胡茬,喊嚷道:“不是你这个长舌头娘儿们挑三窝四,我就舍得拴起满子来啦?”

“是我叫你拴的呀?”一丈青大娘的嗓门儿,压倒了何满子的哭声和何大学问的吼声,“我不过是叫你吓唬吓唬他,谁想你却黑心下毒手!”

“我并没有真捆满子呀!”

“唉哟,拴贼的扣儿,勒得孩子快断了气儿!”一丈青大娘拍得巴掌山响。

“我割下你这个娘儿们的长舌头!”何大学问大步走到葡萄架下,伸出一个指头,抖搂了一下那圈套圈儿、环套环儿的绳索,哗啦散开了,“瞧,这是真捆他吗?”

望日莲背着大筐跑进来,笑道:“干爹,您可真会玩花活儿。”

“这叫兵不厌诈,空绳计!”何大学问得意地嗬嗬笑道,“可这一来,我的花活露了馅儿,满子的贼胆子就更大了。”

“您还是进屋睡回笼觉去吧,满子陪我到河滩上打青柴。”望日莲说。

“等一等!”何大学问说,“让他奶奶给孩子做口吃的。”

“我不管!”一丈青大娘还在跟老头子赌气。

“不敢有劳王母娘娘的大驾!”何大学问叹了口气,“我给何家的这个小祖宗儿当大脚老妈子。”

“我不吃!”何满子一甩胳膊,“把挂在西屋墙上的那一串打鸟夹子给我拿来,我打鸟去。”

“得令!”何大学问高声答应,“瞧我孙子的孝心多大,给爷爷打野味,晚上下酒。”说罢,一溜小跑进屋去。

何满子从爷爷手里接过一大串打鸟夹子,牵着望日莲的手走出柴门,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就嘬起嘴唇学了一声布谷鸟叫:“咕咕,咕咕!”

“你也是我的小祖宗儿。”望日莲说,“来,我背着你。”

望日莲找个土坡,半蹲下身子,大筐靠在土坡上,何满子坐进去,望日莲直起腰,背着他奔河边去了。

望日莲十九岁,奶名可怜儿,是何家东隔壁杜家的童养媳。十二年前,在摆渡口开小店的花鞋杜四,从一个逃荒的饥民手里买下来,领回家,给他那个当时已经十七岁的傻儿子当童养媳妇。这个傻儿子小名叫二和尚,长得丑陋,又缺心眼儿,就会在小店里扫马粪。花鞋杜四是这个小村有名的泥腿,他的老婆豆叶黄,又是这个小村独一无二的破鞋。豆叶黄长得有几分姿色,可是心肠歹毒,一张嘴就像蛇吐信子。可怜儿来到杜家,一年到头天蒙蒙亮就起,烧火、做饭、提水、喂猪、纺纱、织布、挖野菜、打青柴,夜晚在月光下,还要织席编篓子,一打盹儿就要挨豆叶黄的笤帚疙瘩,身上常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

可怜儿十岁那年,张作霖的队伍跟吴佩革的队伍隔着北运河开仗,炮火连天,一个炮弹炸了个大坑,把可怜儿倒栽葱埋了下去,花鞋杜四和豆叶黄也不扒她,慌慌张张跑反走了。一丈青大娘心肠软,冒着硝烟把可怜儿扒了出来,可怜儿昏迷不醒,一丈青大娘把她装进大筐,背在身上就跑。一块炮弹皮子划破了一丈青大娘的鬓角,她还是不忍心扔下这个苦孩子,自个儿逃命。在青纱帐里躲藏了三天,仗打完了,回到村里,才知道二和尚被奉军抓了伏,下落不明。豆叶黄哭天叫地,一腔毒火扑到可怜儿身上,骂她是扫帚星,克夫命,又掐又咬,疼得可怜儿满地打滚儿。一丈青大娘忍无可忍,跳过篱笆,把可怜儿抢救出来。豆叶黄也不是好惹的,跟一丈青大娘对骂起来;一丈青大娘虽然口角锋利,可是豆叶黄的舌头带着毒刺儿,于是动口改了动手,把豆叶黄打得七窍出血,豆叶黄就爬到何家门口,躺下装死。花鞋杜四更不是省油的灯,手持一把宰猪的育条子赶来,要烧何家的房;一丈青大娘就拿起一把鱼叉,跟花鞋杜四交了手。正打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何大学问从口外赶马回来了,抡起大鞭,一个鞭花抽过去,把花鞋杜四抽了个皮开肉绽,差一点腰断两截。花鞋杜四岂能善罢甘休,他在官面上有路子,搬来了河防局的一个巡长,要把何大学问抓去坐牢。最后,还是有人出面说和,何大学问请了两桌酒席,答应给花鞋杜四和豆叶黄治疗养伤;但是,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一定要认可怜儿当于闺女,花鞋杜四表示同意,不过将来可怜儿圆房,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得陪一笔嫁妆。两下立了文书,画了押,可怜儿当众给干爹和干娘叩了头。

一丈青大娘觉得干女儿的名字不吉利,就给她改名叫贵莲。贵莲虽然不再挨打,可是一年三百六十天,还是没有喘气的工夫。她到河滩上打青柴,何家西隔壁的周檎下了学也到河滩上打青柴,两人十分要好,常常嬉戏打闹,周檎就管她叫望日莲;她的命相本来不贵,反倒挺喜欢这个外号,一来二去就叫开了。

运河滩上遍地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顶属死不了的花朵最小,只有蚕豆粒大,血红血红的,洒满在河边、路旁、柳荫下,不怕风吹雨打,不怕曝晒干旱。一连多少日子不下雨,土地龟裂,禾苗枯黄,可是小小的死不了花却更鲜红,更艳丽,叶子也更翠绿。望日莲就像那死不了花,在饥饿、虐待和劳苦中发育长大,模样儿越来越俊俏,身子越来越秀美。干爹和干娘疼她,一年也给她做一身新衣裳,她穿上新衣裳就更好看。

二和尚被奉军抓?福?蝗ッ换赝罚?未笱?屎鸵徽汕啻竽锞拖敫??樟?碚移偶摇5泵娌槐憧?冢?桶萃邪诙纱?牧?薅罚?ふ破痰募?铣樱?夏窘持6宋纾?蕉偶姨教娇谄?K?耄??鋈烁账得骼匆猓?挂痘票愫盘沾罂蓿?星故拱舻厮ち艘淮蠖严醒运橛铩;ㄐ?潘牡顾坪跬ㄇ榇锢恚?邓?膊辉敢獾⑽罅硕?钡那啻海?皇嵌?由?牢床罚??鹗??恚?黄埔幻呕椋??髡徘敫鏊忝?壬????樟?蛞淮蜇浴R舱娲涨桑??幕案章湟簦?磐饩拖炱鹚忝?壬?牡焉???团艹鋈デ肓私?础5弊胖谌说拿妫?忝?壬?涛柿送?樟?投?蜕械纳?桨俗郑??杆懔擞炙悖?谥心钅钣写剩蝗缓蠖隙ǎ??蜕性谕庖丫?绷斯伲??裱ζ焦竽茄??皇?嗽夭拍芤陆趸瓜纭6?蜕谐鋈ヒ丫?四炅耍??酝?樟?沟迷诤?た嗍厥?龃呵铮?突峥嗑「世矗?蚬笃奕佟

其实,花鞋杜四和豆叶黄各怀鬼胎,居心不良。花鞋杜四一肚子狗杂碎,他见望日莲出落得一朵鲜花似的,就起了LuanLun的贼心。豆叶黄本来是个破鞋,花鞋杜四常年住在小店里,很少回家来睡,她就招野汉子;眼见自个儿年老色衰,缺乏吸引力,就想拿望日莲当招蜂引蝶的幌子。有一天夜晚,豆叶黄跟她的野汉子约定,半夜三更前来。正是暑伏时节,豆叶黄喊叫屋里闷热,打开前后门窗通风。半夜里,豆叶黄走出后门,叫她那个等候在篱笆根下的野汉子进去,她在外面把门。那野汉子像一只偷(又鸟)的黄鼠狼,蹑手蹑脚而入。就在这时,前门又贼溜溜闪进一个黑影;月黑天,天阴得像锅底,两人谁也没看见谁,一齐扑向望日莲的小百屋。

望日莲人大心大,又见豆叶黄行为不正,花鞋杜四贼眉鼠眼,每晚临睡之前,都关严窗户,顶住房门,身旁左边一把镰刀,右边一把剪子。两个恶贼扑门,望日莲惊醒,从炕上跳起来,可是还没有等她动手,这两个恶贼先厮打起来。望日莲投出了镰刀和剪子,从窗口跳出去,大喊一丈青大娘救命。一丈青大娘闻声而至,掌起灯火,只见镰刀砍在花鞋杜四腿上,剪子扎在野汉子胳臂上,两个恶贼仍然死咬住不放,滚在一起厮打。

出了这件事,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了。豆叶黄理屈词穷,只得应许望日莲白天给她家干活,晚上到一丈青大娘那里去睡。

何大学问出口赶马,望日莲就跟一丈青大娘和何满子同睡在一条小炕上;何大学问赶马回来,望日莲就跟何满子到西屋去睡。那时候何满子才三岁,每晚都睡在望日莲的怀抱里,已经三年了。

望日莲虽然摆脱了花鞋杜四和豆叶黄的暗算,可是摆不脱苦重的劳动,她还要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地干活。而且,豆叶黄因为奸计未成,要出口气,更加重了望日莲的劳苦。望日莲从来没有歇过响,大晌午头儿,便得去打青柴。

年轻的姑娘媳妇们下地,身边都带着个孩子,倒不是为护身,而是为防嫌。所以,望日莲晌午打青柴要带着何满子——

望日莲的大筐里背着何满子,沿着河岸走出村口,便是一片河滩。

这片河滩方圆七八里,一条条河汊纵横交错,一片片水注星罗棋布,一道道沙冈连绵起伏。河汊里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脚面深,一进雨季,水深也只过膝,宽窄三五尺,也不搭桥,可以一跃而过;河汊两岸生长着浓荫蔽日的大树,枝枝丫丫搭满大大小小的鸟窝。水洼里丛生着芦苇、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红翅膀蜻蜓,在苇尖、麻叶和草片上歇脚;而隐藏深处的红脖水(又鸟)儿,只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转迷人,它的窝搭在擦着水皮儿的芦苇半腰上,一听见声响,就从窝里钻进水里,十分难捉。沙冈上散布着郁郁葱葱的柳棵子地,柳荫下沙白如雪,大热天躺在白沙上,身心都感到清凉。

何满子最喜欢到河滩上玩耍。光着 *** 浸入河汊,捞虾米,掏螃蟹,模小鱼儿;钻进苇塘里,搜寻红脖水(又鸟)儿,驱赶红靖蜒满天飞舞,更是有趣;但是,更好玩的还是在大树下、茂草中和柳裸子地里,埋下夹子和拍网打鸟。

一到河滩上,何满子就叫望日莲把他从大筐里卸下来,欢叫着?过一条条河汊,跑在前面,从一片片水洼的苇丛中钻进钻出,最后一口气跑上更高的那道沙冈。

望日莲也来到了高高的沙冈上,她坐下来喘了口气,就折了两大把柳技,编成一个遮阳的柳圈儿;她连一顶破草帽也没有。柳圈儿编成了,她把那一条粗大油黑的辫子盘绕在头上,然后再戴上柳圈儿。这时,何满子一定要采几朵火红的、金黄的、洁白的、绛紫的、天蓝的野花,插在柳圈上,想把莲姑打扮得更好看。望日莲又脱下身上那打满补丁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扔给何满子,叮咛说:“给我看着!你打鸟儿别像断线的风筝,有男人来,赶紧喊我。”

何满子见她的胸脯上还七缠八绕着一块长条子破布,便说:“莲姑,把这条子破布扯下来,多凉快。”

“放屁!”望日莲脸一红,“姑娘家能 *** 膀子吗?”

望日莲头戴着插满野花的柳圈儿,一手提着大筐,一手握着镰刀,钻进蓬蒿茂草丛中去了。何满子坐在柳棵子地里,抱着望日莲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放哨。一会儿,他就感到寂寞了,越寂寞,也就越感到发困。于是,他不耐烦了,揉了揉眼,摇了摇头,清醒过来,就扒了个沙坑,把蓝花士布小褂埋起来,提着一串打鸟夹子,走下沙冈。

何满子先到草棵里捉小虫,把小虫串在夹子的支棍上,一把一把地四处埋伏起来,每处都拔几棵草盖上,伪装一下。然后,就钻进茂草中,轻柔地吹着口哨,含一片草叶学鸟叫,引诱树上的和树丛里的鸟儿下村出窝,觅食上钩儿。何满子听见这里啪的一声,那里啪的一声,乐得直想翻个跟头打几个滚儿,那是打中了。但是,有时候也噗的一声,却是打空了。受了惊的鸟儿,吓得钻入没天云,受了挫伤的羽毛在风中飘散。

他听着打中鸟儿的声音,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儿;要打到二三十只,才够他和望日莲烧吃一顿。

一想到莲姑每天都吃不饱,何满子的心里就一阵阵发酸。打青柴的时候,他常常看见望日莲饿得心里发慌,脸白得像一张白菜叶子,额角上冒出一层层的虚汗,就手打着颤儿摘取一颗一颗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满子心疼望日莲,就到财主家的瓜田里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软,很好吃,吃上几个也能饱一阵子。而且,偷瓜也是一种冒险的游戏,对何满子很有诱惑力。

他常常光顾邻村大财主董太师的瓜田。

爬过河滩上最后一道沙冈,就是董太师的瓜田。这一块瓜田二十亩,东西南北各有一座窝棚,地中央还有一座高高的瓜楼,瓜楼上站着一个拿枪的团丁;更有两条伸出血红长舌头的恶狗,在瓜田四外跑来跑去;瓜垄里,埋藏着一杆杆地枪,枪口露在土外,枪机上拴着一根绷紧的细绳。偷瓜的人不小心?上绳子,地枪响了,枪砂打在身上或是腿上,就要受重伤。

何满子从茂草中悄悄爬到董太师瓜田的地边,只见高高瓜楼上的那个团丁,抱着枪靠在栏杆上打呼噜,四座窝棚的看瓜人,前仰后合地打盹儿;那两条恶狗也各自找个阴凉卧下,懒得跑动了。何满子偷瓜,不但胆大,而且心细,他滴溜溜转动着黑亮黑亮的小圆眼睛,先看准了有利地形,再仔仔细细观察,分辨出哪一条瓜垄埋藏着地枪。然后,他趴下来,只靠两只臂肘爬行;临到地边,滋溜一下,像一只泥鳅,钻进了瓜垄。

钻进瓜垄的密叶下,何满子就如鱼游水,再有阵阵微风拂过,吹得瓜叶沙沙响,那就更给他帮了忙,打了掩护。他最喜欢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一直甜到心窝里。他也爱吃面瓜,面瓜不但解饿,而且吃过之后余香满口。他更喜爱西瓜,但是西瓜个儿大,还要砸破了皮,在瓜垄里不能吃,必须推出瓜田去。这个活儿很累,何满子却干得十分巧妙。他摘下一个斗大的西瓜,然后仰巴跤躺下,叉开双腿,把西瓜夹在腿裆里,两个手掌子按地, *** 一颠一颠地推的那个斗大的西瓜滚动着;慢慢地,慢慢地推出了瓜田,钻进茂草中,就算胜利了。但是要出一身大汗,沾满一身的沙子。

何满子听见啪的一声又一声,已经打中了十几只鸟儿,就钻进了董太师的瓜田;先在瓜垄里吃了个肚儿圆,然后抱出三个大面瓜,到蓬蒿丛中寻找望日莲。

这一大片蓬蒿,五尺多高的大汉钻进去不见影儿,何满子钻进去,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他走一走便侧耳听一听,听一听哪里有镰刀的唰唰声,再循声找去。寻找望日莲,还有一个方便,那就是望日莲喜欢一边打青柴,一边唱小曲儿,她有一条低柔的嗓子,轻轻唱起来,悦耳动人心。这些小曲儿,都是情歌,词句都很大胆;何满子听不大懂,可是知道在家里是不能唱的。

何满子抱着三个大面瓜,在蓬蒿丛中找来找去,听不见镰刀的唰唰声,也听不见低柔的小曲声。他感到奇怪,也有点恐惧,站住了脚,支起耳朵,听了又听,仿佛听见了幽幽的哭泣声。他乍着胆子,跟着脚尖,提着身子,小步小步地向那边挨过去。

他看见了,望日莲已经割倒了一大片青柴,却不知为什么趴在了青柴上,两手抓着两大把泥土,哭得整个身子抽搐着。何满子想,望日莲一定是饿得肚肠子疼了,便高喊道:“莲姑,你饿了吧?我给你送面瓜来啦!”

望日莲仰起半边脸,挂满了泪水,抽噎着说:“我……不饿,你……吃吧!”

“我早就吃饱了!”何满子把三个大面瓜放在望日莲头前,腾出手来,拍了拍蝈蝈儿似的肚子,“快吃,快吃。”

“我……吃……不下去。”

“你病了吧?我找奶奶来给你扎针。”说着,何满子转身要走。

“我没病!”望日莲一把勾住他的腿腕子。

“那你为什么哭呢?”何满子迷惑地问。

“没来由,就是想哭。”望日莲坐起来,擦着眼泪。

何满子直勾勾磁着眼珠儿,忽然笑了起来:“我猜着啦!你是想檎叔了。”

“谁说我想他?”望日莲又扑籁籁淌下泪来,却还要嘴硬,“他算是我的什么人,我算是他的什么人?”

“你们俩……你们俩……”何满子不知如何回答,“你们俩当两口子吧!”

“今生没缘了,来世再说吧!”望日莲凄然地说。

“来世还得等多少年呢?”何满子问道。

望日莲失神地说:“眼下就死,投胎转世,再过二十年,又这么大了。”

“我不愿意你等到来世!”何满子兴致勃勃地说,“等檎叔回来,我就催他雇花轿抬你。”

“他早就该回来了。”望日莲哀怨地说,“人家今年从潞河中学堂毕了业,就要进京上大学堂了,还想得起我这个打青柴的乡下丫头?”

“他要是把你忘了,我见面就骂他!”何满子忿忿地说,“我还要拿奶奶的鱼叉扎他,顶门杠子抢他。”

“住嘴吧!”望日莲慌忙双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许你咒他。”

“我偏咒他,偏咒他!”何满子呸呸咋起了唾沫。

“求求你,好孩子!”望日莲哀求起来,“你在这儿咒他,他在外边有个灾枝病叶,谁来服侍他呢?”

“看你的面子,我不咒了。”

“你还得说,求老天爷保佑檎叔平平安安。”

“说这个干什么呀?”

“你刚才咒了他,还得给他消灾呀!”

“老天爷,保佑我檎叔平平安安吧!”何满子带着哭音呼叫起来,“保佑我莲姑跟我檎叔成两口子吧!”

望日莲紧紧地把何满子搂在怀里,雨点似的亲他。

望日莲也真的饿了,她风卷荷叶一般吃下了三个面瓜,心情也欢悦起来,白菜叶子似的脸上泛起了娇艳的颜色,目光也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春波,喜气挂上了微蹙的秀眉,红润的嘴唇漾起微笑,何满子呆呆地凝望着她。

“你看我什么?”望日莲纳闷地问道。

“莲姑,你真好看。”

“呸!”望日莲啐他一口,“这几个月,你光学坏,往后别跟我睡了。”

“等檎叔回来,我跟他作伴去!”何满子气恼地说。

望日莲愣了下神儿,脸红了红,小声说:“那你就跟他睡一宿,再跟我睡一宿。”

“不!”何满子斩钉截铁地说,“檎叔回来了,我才不愿意跟你睡。”

“原来你跟我这么狠心呀!”望日莲说,“姑姑刚才逗你玩儿,心里才舍不得你。”

“你舍不得我,咱们仨一块儿睡!”何满子说。

“滚你的!”望日莲张开巴掌,轻轻用掌心拍了何满子的光葫芦头一下,“快去收拾你那些打鸟夹子吧,别叫人家起走了。”

何满子恍然想起这桩大事,急急飞跑而去——

满河滩跑了一遭,何满子起回了他所有的打鸟夹子和拍网,打中了二十多只,其中还有两只肥囊囊的花胡不拉鸟,心里非常高兴。这两只肥鸟,一只孝敬爷爷下酒,一只要让莲姑吃个痛快。

他回到更高的那道沙冈上,扒出望日莲那件打满补丁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望日莲已经一趟一趟地把大捆的青柴背到了沙冈下晾晒。

望日莲头上那插满野花的柳圈儿已经散乱了,盘绕着的大辫子拖落下来,沾了一头草叶, *** 的肩头和胳臂上,划满了一道道血印子,七缠八绕在胸脯上的那块长条子破布,被汗水浸透,粘满了泥土。

“莲姑,歇一会儿,烧鸟吃!”何满子跳着脚喊道。

望日莲乏得有气无力,说:“我要去洗洗身子,你来给我看着人。”

故事梗概

《山地回忆》故事梗概:

这部小说用之一人称回忆的笔法,扣住一个小物件——一双袜子展开故事,通过河边“争吵”、贩枣、买机等生活片段,生动地表现了在抗日战争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建立起来的革命战士同人民群众之间的鱼水深情,赞美了纯朴真挚的人情。

《山地回忆》赏析

主人公妞儿是个普通的农村女性。她出场时那寻隙挑衅的姿态,咄咄逼人的话语,就显示出这一人物的独特个性。关于真假“卫生”和刷牙的一番“宏论”,又叫人啼笑皆非地感触到她疼人的心田;“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鬼子”的询问,透露出对胜利的渴望,直到提出“ *** 袜子……也是卫生吗?”的责问,犹似异峰突起,一下子把剑拔弩张的气氛消解成融融暖流。

“我给你做”的诺言似惊雷震响,把谜底一下亮出——原来她对“我”的一系列“攻势”,全是为了寻找机会与这萍水相逢的八路军战士找话交往,心疼他的没袜受冻,并欲表示给予真诚的帮助。一个脸红手肿、伶牙俐齿而内心火热、纯真鲜亮的山地女孩,已活脱脱地站在读者面前。

孙犁 短篇小说 《光荣》 原文

光 荣

饶阳县城北有一个村庄,这村庄紧靠滹沱河,是个有名的摆渡口。大家知道,滹沱河在山里受着约束,昼夜不停地号叫,到平原,就今年向南一滚,明年往北一冲,自由自在地奔流。

河两岸的居民,年年受害,就南北打起堤来,两条堤中间全是河滩荒地,到了五六月间,河里没水,河滩上长起一层水柳、红荆和深深的芦草。常常发水,柴禾很缺,这一带的男女青年孩子们,一到这个时候,就在炎炎的热天,背上一个草筐,拿上一把镰刀,散在河滩上,在日光草影里,割那长长的芦草,一低一仰,像一群群放牧的牛羊。

"七七"事变那一年,河滩上的芦草长得很好,五月底,那芦草已经能遮住那些孩子们的各色各样的头巾。地里很旱,没有活做,这村里的孩子们,就整天缠在河滩里。

那时候,东西北三面都有了炮声,渐渐东南面和西南面也响起炮来,证明敌人已经打过去了,这里已经亡了国。 *** 的军队和官员,整天整夜从这条渡口往南逃,还不断搔扰抢劫老百姓。

是从这时候激起了人们保家自卫的思想,北边,高阳、肃宁已经有人民自卫军的组织。那时候,是一声雷响,风雨齐来,自卫的组织,比什么都传流得快,今天这村成立了大队部,明天那村也就安上了大锅。青年们把所有的枪枝,把村中埋藏的、地主看家的、巡警局里抓赌的枪枝,都弄了出来,背在肩上。

枪,成了最重要的、最必需的、人们最喜爱的物件。渐渐人们想起来:卡住这些逃跑的军队,留下他们的枪枝。这意思很明白:养兵千,用兵一时;大敌压境,你们不说打仗,反倒逃跑,好,留下枪枝,交给我们,看我们的吧!

先是在村里设好圈套,卡一个班或是小队逃兵的枪;那常常是先摆下酒宴,送上洋钱,然后动手。

后来,有些勇敢的人,赤手空拳,站在大道边上就卡住了枪枝;那办法就简单了。

这渡口上原有一只大船,现在河里没水,翻过船底,晒在河滩上。船主名叫尹廷玉,是个五十多的老头子,弄了一辈子船,落了个"车船店脚牙"的坏名儿,可也没置下产业。他有一个儿子刚刚十五岁,名叫原生,河里有水的时候,帮父过逃兵,看过飞机,割芦苇草。

这一天,割满了草筐,天也晚了,刚刚要杀紧绳子往回里走,他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

"原生!"

他回头一看,是村西头的一个姑娘,叫秀梅的,穿着一件短袖破白褂,拖着一双破花鞋,提着小镰跑过来,跑到原生跟前,一扯原生的袖子,就用镰刀往东一指:东面是深深一片芦苇,正叫晚风吹得摇摆。

"什么?"原生问。秀梅低声说:"那道边有一个逃兵,拿着一枝枪。"

原生问:

"就是一个人?"

"就是一个。"秀梅喘喘气咬咬嘴唇,"崭新的一枝大枪。"

"人们全回去了没有?"原生周围一看,想 *** 一些同伴,可是太阳已经下山,天边只有一抹红云,看来河滩里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了。

"你一个人还不行吗?"秀梅仰着头问。

原生看见了这女孩子的两只大眼睛里放射着光芒,就紧握他那镰刀,拨动苇草往东边去了。秀梅看了看自己那一把弯弯的明亮的小镰,跟在后边,低声说:"去吧,我帮着你。"

"你不用来。"原生说。

原生从那个逃兵身后过去,那逃兵已经疲累得很,芷低着头包裹脚上的燎泡,枪枝放在一边。原生一脚把他踢趴,拿起枪枝,回头就跑,秀梅也就跟着跑起来,遮在头上的小小的白布手巾也飘落下来,丢在后面。

到了村边,两个人才站下来喘喘气,秀梅说:"我们也有一枝枪了,明天你就去当游击队!"原生说:

"也有你的一份呢,咱两个伙着吧!"秀梅一撇嘴说:

"你当是一个雀虫蛋哩,两个人伙着!你拿着去当兵吧,我要那个有什么用?"

原生说:

"对,我就去当兵。你听见人家唱了没:男的去当游击队,女的参加妇救会。咱们一块去吧!"

"我不和你一块去,叫你们小五和你一块去吧!"秀梅笑一笑,就舞动小镰回家去了。走了几步回头说:

"我把草筐和手巾丢了,吃了饭,你得和我拿去,要不爹要骂我哩!"

原生答应了。原生从此就成了人民军队的战士,背着这枝枪打仗,后来也许换成"三八",现在也许换成"美国自动步"了。

小五是原生的媳妇。这是原生的爹那年在船上,夜里推牌九,一副天罡赢来的,比原生大好几岁,现在二十了。

那时候当兵,还没有拖尾巴这个丢人的名词,原生去当兵,谁也不觉得怎样,就是那登上自家的渡船,同伙伴们开走的时候,原生也不过望着那抱着小弟弟站在堤岸柳树下面的秀梅和一群男女孩子们,嘻嘻笑了一阵,就算完事。

这不像离别,又不像是欢送。从这开始,这个十五岁的青年人,就在平原上夜晚行军,黎明作战;在阜平大黑山下砂石滩上艰苦练兵,在盂平听那滹沱河清冷的急促的号叫;在五台雪夜的山林放哨;在黄昏的塞外,迎着晚风歌唱了。他那个卡枪的伙伴秀梅,也真的在村里当了干部。村里参军的青年很多,她差不多忘记了那个小小的原生。战争,时间过得多快,每个人要想的、要做的,又是多么丰富啊!

可是原生那个媳妇渐渐不安静起来。先是常常和婆婆吵架,后来就是长期住娘家,后来竟是秋麦也不来。

来了,就找气生。婆婆是个老妇子人,先是觉得儿子不在家,害怕媳妇抱屈,处处将就,哄一阵,说一阵,解劝一阵;后来看着怎么也不行,就说:

"人家在外头的多着呢,就没见过你这么背晦的!"

"背晦,人家都有个家来,有个信来。"媳妇的眼皮和脸上的肉越发搭拉下来。这个媳妇并不胖,可是,就是在她高兴的时候,她的眼皮和脸上的肉也是松鬈地搭拉着。

"他没有信来,是离家远的过。"婆婆说。

"叫人等着也得有个头呀!"媳妇一转脸就出去了。婆婆生了气,大声喊:

"你说,你说,什么是头呀?"

从这以后,媳妇就更明目张胆起来,她来了,不大在家里呆,好到街上去坐,半天半天的,人家纺线,她站在一边闲磕牙。有些勤谨的人说她:"你坐的落意呀?"她就说:"做着活有什么心花呀?谁能像你们呀!"等婆婆推好碾子,做熟了饭,她来到家里,掀锅就盛。还常说落后话,人家问她:"村里抗日的多着呢,也不是你独一份呀,谁也不做活,看你那汉子在前方吃什么穿什么呀?"她就说:"没吃没穿才好呢。"

公公耍了半辈子落道,弄了一辈子船,是个有头有脸好面子的人,看看儿媳越来越不像话,就和老婆子闹,老婆子就气得骂自己的儿子。那年,近处还有战争,她常常半夜半夜坐在房檐下,望着满天的星星,听那隆隆的炮响,这样一来,就好像看见儿子的面,和儿子说了话,心里也痛快一些了。并且狠狠地叨念:怎么你就不回来,带着那大炮,冲着这刁婆,狠狠地轰两下予呢?

小五的落后,在村里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一些老太太们看见她这个样子,就不愿叫儿子去当兵,说:"儿子走了不要紧,留下这样娘娘咱搪不开。"

秀梅在村里当干部,有一一天,人们找了她来。正是夏天,一群妇女在一家梢门洞里做活,小五刚从娘家回来,穿一身鲜鲜亮亮的衣裳,站在一边摇着扇子,一见秀梅过来,她那眼皮和脸皮,像玩独脚戏一样,呱嗒就落不来,扭过脸去。

那些青年妇女们见秀梅来了,都笑着说:

"秀梅姐快来凉快凉快吧!"说着就递过麦垫来。有的就说:"这里有个大顽固蛋,谁也剥不开,你快把她说服了吧!"

秀梅笑着坐下,小五就说:

"我是顽固,谁也别光说漂亮话!"秀梅说:

"谁光说漂亮话来?咱村里,你挨门数数,有多少在前方抗日的,有几个像你的呀?"

"我怎么样?"小五转过脸来,那脸叫这身鲜亮衣裳一碚衬,显得多么难看,"我没有装坏,把人家的人挑着去当兵!"

"谁挑着你家的人去当兵?当兵是为了国家的事,是光荣的!"秀梅说。"光荣几个钱一两?"小五追着问,"我看也不能当衣穿也不能当饭吃!""是!"秀梅说,"光荣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光荣也不能当男人,一块过日子!这得看是谁说,有的人窝窝囊囊吃上顿饱饭,穿上件衣裳就混的下去,有的人还要想到比吃饭穿衣更光荣的事!"

别的妇女也说:

"秀梅说的一点也不假,打仗是为了大伙,现在的青罐人,谁还愿意当炕头上的汉子呀 小五冷笑着,用扇子拍着 *** 说:

"说那么漂亮干什么,是'画眉张'的徒弟吗,要不叫称,俺家那个当不了兵!"

秀梅说:"哈!你是说,我和原生卡了一枝枪,他才当了兵?我觉着这不算错,原生拿着那枝枪,真的替国家出了力,我还觉着光荣呢!你也该觉着光荣。""俺不要光荣!"小五说,"你光荣吧,照你这么说,你还是国家的功臣呢,真是木头眼镜。"

"我不是什么功臣,你家的人才是功臣呢!"秀梅说。

"那不是俺家的人。"小五丝声漾气地说,"你不是干部吗?我要和他离婚!"大伙都一愣,望着秀梅。秀梅说:

"你不能离婚,你的男人在前方作战!""有个头没有?"小五说。

"怎么没头,打败日本就是头。"

"我等不来,"小五说,"你们能等可就别寻婆家呀!"

秀梅的脸腾地红了,她正在说婆家,就要下书定准了。别人听了都不忿,说:"碍着人家了吗?你不叫人家寻婆家,你有汉子好等着,叫人家等着谁呀!"

秀梅站起来,望着小五说:

"我不是和你赌气,我就不寻婆家,我们等着吧。"

别的人都笑起来,秀梅气得要哭了。小五站不住走了。有的就说:"像这样的女人应该好好打击一下,一定有人挑拨着她来破坏我们的工作。"秀梅说:"我们也不随便给她扣帽子,还是教育她。"那人说:"秀梅姐!你还是佛眼佛心,把人全当成好人;小五要是没有牵线的,挖下我的眼来当泡踏!"

对于秀梅的事,大家都说:"你真是,为什么不结婚?""我先不结婚。"秀梅说,"有很多人把前方的战士,当作打了外出的人,我给

她们做个榜样。你们还记得那个原生不?现在想起来,十几岁的一个人,背起枪来,一出去就是七年八年,才真是个好样儿的哩!"

"原生倒是不错,"一个姑娘笑了,"可是你也不能等着人家呀!""我不是等着他,"秀梅庄重地说,"我是等着胜利!"

小五到村外一块瓜园里去,这瓜园是村里一个粮秣先生尹大恋开的。这人原是村里一家财主,现在村中弄了名小小的干部当着,掩藏身体,又开了瓜园,为的是喝酒说落后话儿,好有个清净地方。

尹大恋正坐在高高的窝棚里摇着扇子喝酒,一看见小五来了就说:"拣着大个儿的摘着吃罢,你那离婚的事儿谈得怎样了?"

小五拨着瓜秧说:

"人家叫等到打败日本,谁知道哪年哪月他们才能打败本呀!"

"唉!长期抗战,这不是无期徒刑吗?喂,不是有说讲吗,五年没有音讯就可以。这是他们的法令呀,他们自己还不遵守吗?和他打官司呀,你这人还是不行!"

小五回来就又和公婆闹,闹得公婆没法,咬咬牙叫她离婚走了,老婆婆狠狠啼哭了一场。老头说:"哭她干什么!她是我一副牌赢来的,只当我一副牌又把她输了就算了!"

自从小五出门走了以后,秀梅就常常到原生家里,帮着做活。看看水瓮里没水,就去挑了来,看看院子该扫,就扫扫干净。伏天,帮老婆拆洗衣裳,秋天帮着老头收割打场。

日本投了降,秀梅跑去告诉老人家,老人听了也欢喜。可是过了好久,有好些军人退伍回来了,还不见原生回来。

原生的娘说:

"什么命呀,叫我们修下这样一个媳妇!"秀梅说:

"大娘,那就只当没有这么一个媳妇,有什么活我帮你做,你不是没有闺女吗,你就只当有我这么个闺女!"

"好孩子,可是你要出聘了呢?"原生的娘说,"唉,为什么原生 *** 就连个信也没有?"

"大娘,军队开的远,东一天,西一天,工作很忙,他就忘记给家里写信了。总有一天,一下子回来了,你才高兴呢!"

"我每天晚上听着门,半夜里醒了,听听有人叫娘开门哩,不过是想念的罢了。这么些人全回来了,怎么原生就不回来呀?"

"原生一定早当了干部了,他怎么能撂下军队回来呢?"

"为国家打仗,那是本分该当的,我明白。只是这个媳妇,唉!"

今年五月天旱,头一回耩的晚田没出来,大庄稼也旱坏了,人们整天盼雨。晚上,雷声忽闪地闹了半夜,才淅沥淅沥下起雨来,越下越大,房里一下凉快了,蚊子也不咬人了。秀梅和娘睡在炕上,秀梅说:

"下透了吧,我明天还得帮着原生家耩地去。"娘在睡梦里说:

"人家的媳妇全散了,你倒成了人家的人了。你好好地把家里的活做完了,再出去乱跑去,你别觉着你爹不说你哩!"

"我什么活没做完呀!我不过是多卖些力气罢了,又轮着你这么嘟哝人!"娘没有答声。秀梅却一直睡不着,她想,山地里不知道下雨不,山地里下了大雨,河里的水就下来了。那明天下地,还要过摆渡呢!她又想,小的时候,和原生在船上玩,两个人偷偷把锚起出来,要过河去,原生使篙,她掌舵,船到河心,水很急,原生力气小,船打起转来,吓哭了,还是她说:

"不要紧,别怕,只要我把得住这舵,就跑不了它,你只管撑吧!"

又想到在芦苇地卡枪,那天黑间,两个人回到河滩里,寻找草筐和手巾,草筐找到了,寻了半天也寻不见那块手巾,直等月亮升上来,才找到了。

想来想去,雨停了,鸡也叫了,才合了合眼。

起身就到原生家里来,原生的爹正在院里收拾"种式",一见秀梅来了,就说:

"你给我们拉砘子去吧,叫你大娘旁耧。我常说,什么活也能一个人慢慢去做,惟独锄草和耩地,一个人就是干不来。"

秀梅笑着说:

"大伯,你拉砘子吧,我拿耧,我好把式哩!我几亩地,都是我拿的'种式'哩!"

"可就是,我还没问你,"老头说,"你那地全耩上没有?"

秀梅说:"我前两天就耩上了,耩的'干打雷',叫它们先躺在地里去求雨,我的时气可好哩!"

老头说:

"年轻人的时运总是好的,老了就倒霉,走吧!"

秀梅背上"种式"就走。她今天穿了一条短裤,光着脚,老婆子牵着小黄牛,老头子拉着砘子胡卢在后边跟着,一字长蛇阵,走出村来。

田野里,大道小道上全是忙着去种地的人,像是一盘子好看的走马灯。这一带沙滩,每到春天,经常刮那大黄风,刮起来,天昏地暗人发愁。现在大雨过后,天晴日出,平原上清新好看极了。

耩完地,天就快晌午了,三个人坐在地头上休息。秀梅热得红脸关公似的摘下手巾来擦汗,又当扇子扇,那两只大眼睛也好像叫雨水冲洗过,分外显得光辉。她把道边上的草拔了一把,扔给那小黄牛,叫它吃着。

从南边过来一匹马。

那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马低着头一步一颠地走,像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又像是刚刚经过一阵狂跑。马上一个八路军,大草帽背在后边,有意无意挥动着手里的柳条儿。远远看来,这是一个年轻的人,一个安静的人,他心里正在思想什么问题。

马走近了,秀梅就转过脸来低下头,小声对老婆说:"一个八路军!"老头子正仄着身子抽烟,好像没听见,老婆子抬头一看,马一闪放在道旁上的石砘子,吃了一惊,跑过去了。

秀梅吃惊似的站了起来,望着那过去的人说:"大娘,那好像是原生哩!"

老头老婆全抬起头来,说:"你看差眼了吧!"

"不。"秀梅说。那骑马的人已经用力勒住马,回头问:"老乡,前边是尹家庄不是?"

秀梅一跳说:

"你看,那不是原生吗,原生!""秀梅呀!"马上的人跳下来。

"原生,我那儿呀!"老婆子往前扑着站起来。"娘,也在这里呀!"

儿子可真的回来了。

爹娘儿女相见,那一番话真是不知从哪说起,当娘的嘴一努一努想把媳妇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好几次又咽下去了。原生说:

"队伍往北开,攻打保定,我请假家来看看。""咳呀!"娘说,"你还得走吗?"

原生笑着说:

"等打完老蒋就不走了,"秀梅说:

"怎么样,大娘,看见儿子了吧!"

"好孩子,"大娘说,"你说什么,什么就来了!"

远处近处耩地的人们全围了上来,天也晌午了,又围随着原生回家,背着耧的,拉着砘子的。

刚到村边,新农会的主席手里扬着一张红纸,满头大汗跑出村来,一看见原生的爹就说:

"大伯,快家去吧,大喜事!"

"什么事呀?" "大喜事,大喜事!"

人们全笑了,说:

"你报喜报的晚了!"

"什么呀?"主席说,"县里刚送了通知来,我接到手里就跑了来,怎么就晚了!"

人们说:

"这不是原生已经到家了!"

"哈,原生家来了?大伯,真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呀!"主席喊着笑着。人们说:

"你手里倒是拿的什么通知呀!"

"什么通知?原生还没对你们大家说呀?"主席扬一扬那张红纸,"上面给我们下的通知:咱们原生在前方立了大功,活捉了蒋介石的旅长,队伍里选他当特等功臣,全区要开大会庆祝哩!"

"哈,这么大事,怎么,原生,你还不肯对我们说呀,你真行呀!"人们嚷着笑着到了村里。

第二天,在村中央的广场上开庆功大会。

天晴的很好,这又是个热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换了新衣裳,先围到台下来,台上高挂全区人民的贺匾:"特等功臣。"

各村新农会又有各色各样的贺匾祝辞,台上台下全是红绸绿缎,金字彩花。全区的小学生,一色的白毛巾,花衣服,腰里系着一色的绸子,手里拿着一色的花棍,脸上搽着胭脂,老师们擦着脸上的汗,来回照顾。

区长讲完了原生立功的经过,他号召全区青壮年向原生学习,踊跃参军,为人民立功。接着就是原生讲话。他说话很慢,很安静,台下的人们说:老脾气没变呀,还是这么不紧不慢的,怎么就能活捉一个旅长呀!原生说:自己立下一点功。台下就说:好家伙,活捉一个旅长他说是一点功。原生又说:这不是自己的功劳,这是全体人民的功劳。台下又说:你看人家这个说话。

区长说:老乡们,安静一点吧,回头还有自由讲话哩,现在先不要乱讲吧。人们说:这是大喜事呀,怎么能安静呢!

到了自由讲话的时候,台下妇女群里喊了一声,欢迎秀梅讲话,全场的人都嚷赞成,全场的人拿眼找她。秀梅今天穿一件短袖的红白条小褂,头上也包一块新毛巾,她正愣着眼望着台上,听得一喊,才转过脸东瞧瞧,西看看,两只大眼睛,转来转去好像不够使,脸绯红了。

她到台上讲了这段话:

"原生立了大功,这是咱们全村的光荣。原生十五岁就出马打仗,那么一个小人,背着那么一枝大枪。他今年二十五岁了,打了十年仗,还要去打,打到革命胜利。

"有人觉着这仗打的没头没边,这是因为他没把这打仗看成是自家的事。人们光愿意早些胜利,问别人:什么时候打败蒋介石?这问自己就行了。我们要快就快,要慢就慢,我们坚决,我们给前方的战士助劲,胜利就来得快;我们不助劲,光叫前方的战士们自己去打,那胜利就来得慢了。这只要看我们每个人尽的力量和出的心就行了。

"战士们从村里出去,除去他的爹娘,有些人把他们忘记了,以为他们是办自己的事去了,也不管他们哪天回来。不该这样,我们要时时刻刻想念着他们,帮助他们的家,他们是为我们每个人打仗。

"有的人,说光荣不能当饭吃。不明白,要是没有光荣,谁也不要光荣,也就没有了饭吃;有的人,却把光荣看得比性命还要紧,我们这才有了饭吃。

"我们求什么,就有什么。我们这等着原生,原生就回来了。战士们要的是胜利,原生说很快就能打败蒋介石,蒋介石很快就要没命了,再有一年半载就死了。

"我们全村的战士,都会在前方立大功的,他们也都像原生一样,会带着光荣的奖章回来的。那时候,我们要开一个更大更大的庆功会。

"我的话完了。"

台下面大声的鼓掌,大声的欢笑。接着就是 *** 大庆祝。

最前边是四杆喜炮,那是全区有名的四个喜炮手;两面红绸大旗;一面写"为功臣贺功",一面写"向英雄致敬"。后面是大锣大鼓,中间是英雄匾,原生骑在枣红马上,马笼头马颈上挂满了花朵。原生的爹娘,全穿着新衣服坐在双套大骡车上,后面是小学生的队伍和群众的队伍。

大锣大鼓敲出村来,雨后的田野,蒸晒出腾腾的热气,好像是叫大锣大鼓的声音震动出来的。

到一村,锣鼓相接,男男女女挤得风雨不透,热汗齐流。

敲鼓手疯狂地抡着大棒,抬匾的柱脚似的挺直腰板,原生的爹娘安安稳稳坐在车上,街上的老头老婆们指指画画,一齐连声说:

"修下这样好儿子,多光荣呀!"

那些青年妇女们一个扯着一个的衣后襟,好像怕失了联络似的,紧跟着原生观看。

原生骑在马上,有些害羞,老想下来,摄影的记者赶紧把他捉住了。

秀梅满脸流汗跟在队伍里,扬着手喊口号。她眉开眼笑,好像是一个宣传员。她好像在大秋过后,叫人家看她那辛勤的收成;又好像是一个撒种子的人,把一种思想,一种要求,撒进每个人的心里去。她见到相熟的姐妹,就拉着手急急忙忙告诉说:

"这是我们村里的原生,十五上就当兵去了,今年二十五岁,在战场上立了大功,胸前挂的那金牌子是毛主席奖的哩。"

说完就又跟着队伍跑走了。这个农民的孩子原生,一进村庄,就好把那放光的奖章,轻轻掩进上衣口袋里去。秀梅就一定要他拉出来。

大队也经过小五家的大门。一到这里,敲大鼓的故意敲了一套花点,原想叫小五也跑出来看看的,门却紧紧闭着,一直没开。

队伍在平原的田野和村庄通过,带着无比响亮的声音,无比鲜亮的色彩。太阳在天上,花在枝头,声音从有名的大鼓手那里敲打,这是一种震动人心的号召:光荣!光荣!

晚上回来,原生对爹娘说:"明天我就回部队去了。我原是绕道家来看看,赶巧了乡亲们为我庆功,从今以后,我更应该好好打仗,才不负人民对我的一番热情。"

娘说:"要不就把你媳妇追回来吧!"

原生说:"叫她回来干什么呀!她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等待,要这样的女人一块革命吗?"

爹说:"那么你什么时候才办喜事呢?以我看,咱寻个媳妇,也并不为难。"原生说:"等打败蒋介石。这不要很长的时间。有个一年半载就行了。"娘又说:"那还得叫人家陪着你等着吗?"

"谁呀?"原生问。

"秀梅呀!人家为你耽误了好几年了。"娘把过去小五怎样使歪造耗,秀梅怎样解劝说服,秀梅怎样赌气不寻婆家,小五走了,秀梅怎样体贴娘的心,处处帮忙尽力,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在原生的心里,秀梅的影子,突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是这样可爱和应该感谢。他忽然想起秀梅在河滩芦苇丛中命令他去卡枪的那个黄昏的景象。当原生背着那枝枪转战南北,在那银河横空的夜晚站哨,或是赤日炎炎的风尘行军当中,他曾经把手扶在枪上,想起过这个景象。那时候,在战士的心里,这个影子就好比一个流星,一只飞鸟横过队伍,很快就消失了。现在这个影子突然在原生的心里鲜明起来,扩张起来,顽强粘住,不能放下了。

在全村里,在瓜棚豆架下面,在柳荫房凉里,那些好事好谈笑的青年男女们议论着秀梅和原生这段姻缘,谁也觉得这两个人要结了婚,是那么美满,就好像雨既然从天上降下,就 一定是要落在地上,那么合理应当。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日饶阳东张岗

得胜回头

孙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原名孙树勋,河北省衡水市安平人,现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又先后担任过《平原杂志》《天津日报》文艺副刊、《文艺通讯》等报刊的编辑,[1] 并著有关于编辑的作品。12岁开始接受新文学,受鲁迅和文学研究会影响很大。“孙犁”是他参加抗日战争后于1938年开始使用的笔名。1942年加入中国 *** 。建国后,历任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副主席、主席,天津市文联名誉主席,中国作协之一至三届理事、作协顾问,中国文联第四届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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